最近,在重庆北碚一所小学听课时遇到一件事。那节课讨论小学科学课本上一道思考题:北京和乌鲁木齐两个城市哪个先迎来黎明?
孩子们转动地球仪,纷纷说出自己的答案。两三通发言之后,一个穿灰夹克的孩子举手说了一段有些含混的话:“我觉得每一个地方都是先迎来黎明的。(地球)每转到一边的时候,另外一边就不是(向着)太阳了,而另外一边转过来它又变成向着太阳了。它又成了第一个。又转一回后,反方向那边又迎来了。最开始它是第一次,这回也是第一次。每一个都最先迎来黎明。”
这孩子说得很快,跟绕口令似的。他的“绕口令”没有得到老师的任何回应。他刚说完老师就叫了另一个学生回答。
当然,多数学生的答案一致而正确:北京先迎来黎明。
后来老师把讨论扩展为北京和纽约哪个城市先迎来黎明?学生们忽然开始举棋不定了,在他们手中的问题单上,有的答了北京,又改为纽约;有的答了纽约,又涂改为北京……
使我感动的事发生在教师们的评课活动中。在同事们称赞和提建议后,上课的老师自评说,学生基本懂了,但也还是有个别糊涂的学生,比如说“每一个都最先迎来黎明”的那个。
校长就是在这时接话的。
“这个孩子已经超越了这节课的教学目标,可以说他的发言是这节课最精彩的发言。他的发言正好可以解释后来同学们在北京和纽约之间摇摆不定的状态。大家后来的犹豫,他在讨论一开始就预感到了。他已经认识到了循环,认识到了周而复始,这边是白天那边是晚上,那边是白天这边是晚上,这边再到了白天,那边又是晚上,那凭什么说谁先谁后呢?他已经站在空间(太空)看问题了。”
40岁的校长对这位上示范课的教师叮嘱道:“听孩子们说话,是你要学的。”
那一瞬间我有给他鼓掌的冲动!这个校长的发言和我听过的所有评课都不一样。他不说你的导语写得如何,你的探究活动设计得如何,与教学目标结合得怎样,你的课结构是否达标等等,却旗帜鲜明地把一个老师没有理会的发言、一个与本堂课的教学目标(地球自转是由东向西还是由西向东)脱离的发言直接判定为“这节课最精彩的发言”,好像拨开水藻,露出了一眼小活泉。
按紧紧围绕本课教学目标的要求,教师忽略这个“最精彩发言”无可厚非。自然不能说她素质差得不知道“循环”,没有让想象升上太空看地球太阳关系的能力。她忽略这个发言,从心理学上说属于“非注意力盲听”,她的注意力当时高度集中于本课教学目标,关闭了与地球自转方向关系不大的所有信息接收器。本课教学目标像一个强声源,背景的其他声音此刻于她都是“杂音”,都须屏蔽掉。就算她听到了,这个互动枝节也要及时掐掉,以免影响强声响亮地发扬。试想她若在家里听到儿子说了同样的内容,未必就认为是糊涂,可能还会认为孩子有了一些朦胧的“太空”意识呢。
是啊,毕竟经度不像纬度有一个天然的0点——赤道,划分经度的本初子午线到底是人们商量投票选出来的。迎来黎明的先后,是受这条假定线规定的——而这个孩子对此还并不知情。他感觉既然没有一条统一的起跑线或终点线,就判定谁先谁后未免不公道。他在想象中升到宇宙上空,分明看到这个旋转的小蓝球上每一处都有自己最先迎来黎明的时间。
听课的校长注意到孩子心里这个小小的波动,理解了孩子为何明知老师在上示范课,明知有一帮子人在听课,明知大家在谈与地球自转方向相关的问题,却偏偏不合时宜地出来宣称迎接黎明不分早晚,跟教科书抬杠,在全班合唱中发一个不和谐音。教室上方不是挂出了“科学探究式教学实验课”的大红横幅吗?
我如果是那位女教师,一定要赶快把校长的评价告诉这个孩子,也告诉所有的学生。焉知我的学生中那些善于科学想象的种子不会因为这一瓢甘霖破土生根,长成能做科学栋梁的“好大一棵树”?我要是那位女教师,也要苦苦修炼出一对校长这样的耳朵,并且要在无论哪节课上都记得用心筛选那些有价值的“杂音”,不糟蹋学生超越了本节课目标的“真懂”信号。
我国《科学课程标准》将科学探究作为主要学习内容与学习方式,列于“内容标准”之首,真意应该就在于此!把教学目标仅仅理解为科学课堂上的探究式套路设计,理解为一个教学竞赛的评课指标,理解为完美实现每节课的教学任务,甚至仅仅理解为每学期一位教师一次两次的“示范课”赛课活动,实在是窄了。
我仿佛又坐在当年科学教育的课堂上。
我的导师组长戴维,一位瘦瘦的,戴着眼镜的犹太裔教授,美国科学教育的重量级人物,正举起一根手指,笑眯眯地、第一万零一次地重复他最心爱的名言——“教学的目标是理解学生想法的本质!”